第十六章 生死两茫-《大唐扶龙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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崤函道起于先秦,西出长安,过函谷关,到洛阳。一路崇山峻岭,风光大好,先皇曾有诗曰“崤函称地险,襟带壮两京”。
赵道生悠然驾着马车,张少白坐在车内,掀开帘子往外看去。一路上两人都觉得有些无聊,故而说起了话,三言两语之后发觉还算投缘。
只可惜,张少白所说之事大多与之前的阴谋有关,而赵道生明显不愿说得太多,总是遮遮掩掩,一副耐人寻味的模样。
张少白无奈道:“就看在我是替你家主子送死的分上,让我当个明白鬼还不行?吗?”
赵道生却回道:“你死后明不明白,与我何干?”
“你这人真是心狠。”
“你若是早些认识我,就知道我不仅心狠,而且手辣。张少白,我杀人通常只用一剑,杀明崇俨的时候也是如此。”
张少白面不改色:“你少吓唬我,我家还有个杀人只用一刀的绝世高手呢。”
赵道生抽了一下马儿,冷笑道:“呵呵。”
“有件事我特别好奇,你明明犯了数不清的罪名,帝后二人却没拿你如何,可以想到定是李贤出了不少力。可他费了那么多力气保住了你的性命,却又为何不把你留在洛阳,反而送入了这等险境?”
“原因很简单,是我不想留在洛阳。”
张少白明显不信:“怎么可能,你和他是主仆关系,哪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?的?”
赵道生侧过头来,给了张少白一个笑脸,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极为清澈:“明允待我很好,通常我的话他都会听,至少也会听进去一部分。这次我给你当马夫的原因很简单,如果马夫不是我,九罗很容易对马车里的人生疑。他们知道我和明允不会分开,所以我必须在这里,否则你的计划就等于落空了大半。”
白衣少年一听顿时来了兴致,贱兮兮地问道:“能不能告诉我,你和李贤到底是啥关系?”
穿着红衣的赵道生翻了个白眼,可惜张少白没法穿过后脑勺看到这一幕,他说:“要你管?”
张少白不依不饶:“你俩的关系既然这么好,你为何又要害他?”
少年指的是太子谋逆案一事,赵道生在最后突然指认是李贤让他杀死了明崇俨,还故意让人搜出了青铜面具。
赵道生驾着马车:“我的心思,说出来你也不懂。”
“你不说我当然不懂,”张少白穿着李贤的衣裳,头上还插着一根玉簪,“可你说了,我很有可能就懂了。”
赵道生犹豫片刻,自嘲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不懂的。”
张少白一头雾水:“我真的不懂啊!”
“如果你有了心上人,但你和他的地位却是天壤之别,你打算如何做?”
“当然是努力往上爬喽。”
“还有一个办法,就是让他变得和你一样下贱。”
张少白疯狂摇头:“这就有点损了啊,我喜欢的那个女子可是宰相孙女,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平民百姓要造不少孽的。”
赵道生也在摇头:“说白了你和我是一类人,不论是爬上去还是让他落下来,至少你我都相信一点……平起平坐,才有真感情。”
他曾见过许多卑贱的人,那些人为了攀附高枝完全不在乎什么叫作感情。寒门士子可以入赘大户,然后忘掉家乡的小娘子。温柔坊的姐儿也可以侍奉比自己大上几十岁的老头,把虚情假意做得跟真的一样。
所以赵道生需要一个人,他们可以一同享尽荣华富贵,也可以一同流浪天涯海角,但这一生的路,一定要并肩走完。
至于那人是男是女,他从未在乎过。
张少白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懂了。”
赵道生明显不信:“你真的懂了?”
“小时候我认为祝由是世上最难懂的事物,因为爹告诉过我,或许我现在深信不疑的东西,某一天就会彻底推翻。事实上,我对祝由也是如此,来回推翻了数次之后,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想要弄懂它了,”张少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“我家祖宗留的笔记说,祝由之术分三个境界,见山是山、见山不是山,以及见山还是山。”
赵道生冷声道:“我跟你谈感情,你却跟我聊祝由?”
“别急,后来啊,我遇见了一个女子。我跟你说,她的眼睛就像是一池春水,她的眉毛就像是一座远山,她就像是世上最美的风景。看到她之后,我恍然大悟,她就是山,如果山不过来,我就过去。”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你是不是太过怕死,以至于吓破了胆子,开始胡言乱语了?”
张少白收起花痴模样,严肃道:“但我曾经恨过她。”
赵道生的身子顿时一僵。
张少白继续说道:“他爷爷曾让我离她远些。说实话,自打做祝由先生以来,我遭受过太多嘲笑,但我大多都不放在心里。可不知为什么,他爷爷和我说的话其实很轻,也很委婉,但我就是觉得难过……后来我知道,我难过是因为我配不上她,所以我开始有点恨她。她若是生于泥瓦那该多好,我和她是青梅竹马,长大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亲,生一大堆胖娃娃。”
赵道生说:“你不该恨她,你其实恨的是你自己。”
“没错,可是恨就是恨,无论你恨谁,只要你的心里带着一股恨意,迟早会牵连身边的人。人是一张弓,感情就是箭,你可以掌控拉开或是松开弓弦,但你掌握不了箭头的方向。”
“够了!不要再说了。”赵道生终于听懂了张少白的话外音,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捏了一下,难过到无法呼吸。
张少白却不愿闭上那张破嘴:“我和你说啊,其实我之所以被卷到太子和武后的风波里,还是因为一个和你一样爱穿红衣的女子。
“她叫灼灼,死得可谓不明不白。到现在依然如此,我只知道是那个被称为庞先生的人害死了她,但我却不知道庞先生是谁。
“赵道生,你知道庞先生是谁吗?或者说,你就是庞先生?”
赵道生停下马车,周围的侍卫也纷纷停下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。他缓缓回过头,死死盯着张少白那张可恶至极的脸,原本如古井无波的心境已然彻底乱成一团。
张少白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,他懂得如何一句一句地走入人心,然后窥探自己想要的东西。他装得“善解人意”,是为了获取信任,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探消息。赵道生方才甚至对张少白生出了一丝知己之意,可随后便回过神来,他不是知己,而是个骗子。
少年的眼睛很亮,即便在阴暗的马车里也给人一种干净透明的感觉,让人不知不觉心生好感。
赵道生想到接下来的九死一生,又想到少年很有可能葬身于此,于是又把头转了回去,继续赶路。
他说:“我只是庞先生的一部分。”
张少白接着话头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
“九罗有很多庞先生,他们戴上青铜面具的时候,便是同一个人。”
赵道生说得没错,因为此时此刻在洛阳城中,茅一川便遇到了五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庞先生,个个身手不凡。
又是一场血战。
张少白说道:“所以洛阳城里其实有很多庞先生,他们同时进行着计谋。你赵道生不过是其中一员,负责的是杀害明崇俨。”
赵道生笑意古怪:“是的。”
张少白继续说道:“那五年前的太子弘案呢,那个案子明显是九罗的手笔,与你有没有关系?”
“有,也没有,那桩案子不是普通人能做的。”
少年沉思道:“九罗……到底是什么,又在何方?”
赵道生笑道:“它一直就在你的身边啊。”
突然,马车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赵道生向后看了一眼,嘲弄道:“你口中那个眸如春水、眉如远山的女子来了。”
张少白先是一愣,随即按捺不住内心激动,掀开帘子往后一看,鹅黄衣裳!少年哪还顾得上自己现在是在假扮李贤,赶忙让赵道生停了马车,呵斥周围的侍卫莫要小题大?做。
而后,薛灵芝飞蛾扑火般来到了张少白的面前。
“先生。”薛灵芝羞红着脸,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……算了,你明知道这里危险,干吗还要过来?”
“上次忘了把这个东西还给先生,”薛灵芝取出扶龙玉还给了张少白,又说,“灵芝还想再确认一件事,我那个‘天煞孤星’的命格,会不会伤害先生。”
张少白收好玉佩,大大咧咧道:“嗨,胡思乱想什么,这种命格只会影响与你亲近之人。”
赵道生斜了张少白一眼,骂道:“蠢货。”
没错,张少白就是个蠢货,十足的蠢货。
反应慢半拍的少年终于回过神来,和面若桃花的女子相对而立,久久无言。
赵道生托腮看着这一幕,喃喃道:“但是……真好。”
他忽然有些不忍。
一颗人心是一颗人心,不忍便是不忍,犹豫便是犹豫,停止便可以停止。无数颗人心却不是无数颗人心,而是一匹脱了缰的意马,一旦奔驰便不会停下。
赵道生虽然有些悔意,但周遭埋伏许久的各方势力却不会后悔,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杀机!
其中有想要浑水摸鱼救走太子的余孽,也有帝后暗中派来保护的侍卫。可杀机最盛的,却是那些来自九罗的刺客。
他们只要杀死李贤,就可以将武后先是毒杀长子,随后又刺杀次子的恶名传遍天?下。
大唐,将永无宁日!
除此之外,李贤车驾原本带着的二十四个侍卫也纷纷露出了本来面目,各自怀揣着不同目的,将刀挥向了昔日同袍。
温柔乡,转瞬之间变成了修罗场。
张少白将薛灵芝护在身后,时刻提防着赵道生:“不用那么大费周章,我自裁于此,你们就当李贤死了,但必须放过她。”
赵道生却说:“第一,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。第二,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?就算是九罗,也不能杀我的明允。”
“可我不是李贤。”
“从你上了这辆马车的时候,你就已经是了!”
说罢,红衣男子抖着长鞭,击退了几个冲向马车这边的刺客,好不威风。
“往山里逃!”
话音刚落,赵道生心头一紧,突然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,立刻扯着张少白和薛灵芝退了几步。
而后,一块巨石从山上飞下,刚好砸在了马车之上,若是再晚半步便是车毁人亡!
张少白心想,自己又不是秦始皇,怎么还有人玩起了博浪沙刺秦的一套?
随后,那个扔出巨石的力士看到一击不成,便从山上跳了下来,如天神下凡,就连地面都为之颤动。
取自刺秦之意,力士名为博浪沙。
赵道生自知不敌,大喊:“跑!”
三人赶忙冲进了道旁的树林之中,借着茂密树枝阻拦博浪沙的脚步。他身躯虽大,但在深林之中却难以发挥。
落荒而逃的时候,赵道生跑在最前方,张少白则拉着薛灵芝紧紧跟在后面。少年抽空看了一眼灵芝,发现她的脸上没有恐惧,也没有慌张。
有的只是内疚。
灵芝感受到了他的目光,于是用力地攥了攥手,让他放心。
博浪沙的头上可谓“寸草不生”,脚下只穿了一双庞大的破草鞋,跑了没几步便彻底烂掉。他自幼由九罗抚养长大,心智有如七岁孩童,追了许久都追不上,便开始愤怒地狂吼,一时间树林里鸟兽皆散。
赵道生来自九罗,自然对这等人形兵器再熟悉不过,他知道博浪沙的弱点,所以逃跑的时候刻意往树木最密的地方跑去,为的就是激怒博浪沙。巨汉越是愤怒,神志也就越是不清,到最后也就距离众人越来越远。
可他丝毫不敢放松警惕,因为来自九罗的他还知道另外一件事。博浪沙心智不全,每次出动都会有名为“牧郎”的人跟随其后,出谋划策。
然而直到现在,牧郎都没有出现。
不得不承认,与崤函道的手笔相比,九罗在洛阳城布置的刺客要逊色了不止一筹。除了满是文身的异族人,其余刺客都是普通身手,只有那五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刺客伪装成了庞先生,五人行动之间透露着阵法玄机,有些棘手。
但最后也被茅一川豁出一身的伤,通通斩杀。
崤函道烽烟一起,知晓李贤和张少白早已调包的帝后二人也有了动作。洛阳城内的九罗立刻被大肆清剿,李贤更是由一队护卫重新秘密送往长安。相信有了张少白作为诱饵,他此行将会安全不少。
茅一川从小巷杀到了街上,浑身是血,脚下遍地尸体。周围百姓早就吓得逃之夭夭,待到战斗结束之后方才陆陆续续偷看这边,对着那个修罗一般的男子指指点点。
他的黑衣已被鲜血染透,显得更黑。
他手里的刀也不复往日清亮,沾满血迹。
可茅一川没有收起无锋,也没有在大战之后倒下。他望了一眼张少白离去的方向,便又向着崤函道赶去。
生死之交,莫过于此!
博浪沙和牧郎就像是狼和狈,一个强壮,一个狡猾。即便赵道生用尽心思,最后也还是落入了两人的包围圈。当然,张少白和薛灵芝脚力不足也是原因之一。
久久藏匿不出的牧郎终于现出真身,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,身手相当灵活,在林间行动极为迅速。他挡住了赵道生的去路,同时博浪沙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众人身?后。
赵道生问道:“都这种时候了,你还要藏着掖着?”
张少白装傻道:“你说啥?”
“你要是没有后手,也敢贸然代替明允过来送死?”
被人一下子戳穿,张少白有些不好意思,但还是扯着脖子喊道:“五叔!我快死?啦!”
五叔虽然嗜酒如命,当初还因为买酒丢下了大侄子,害得张少白险些烧死,但在关键时刻他从不让人失望。张少白等人逃跑的时候,五叔便一直在暗中追着,如今到了紧要关头,他也没法继续藏身,只好现出身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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